原創 侯遠高 涼山州瑪薇社工
侯遠高||文,鄒壁宇||攝影
注:本文與幣圈無關
大涼山上最隆重的節日不是春節,而是彝族年。11月下旬,糧食歸倉,牛羊歸圈,各村寨要請畢摩(祭司)算日子,選擇3天時間過年。上百萬在外工作學習的彝人,無論遠近都會趕在過年之前回家。
冬季雖然寒冷,但大涼山上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蕭瑟和荒涼,被砍光的原始森林,重新披上了綠裝。晚秋金黃的樹葉和初冬皚皚白雪交相輝映。殺豬的聲音此起彼伏,拜年的人絡繹不絕,親朋好友紛至沓來,人們都沉浸在親情和友情的溫暖當中,療愈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心靈。
今年的彝族年本來沒有打算去鄉下過,考慮到我們瑪薇公益20週年慶典的日期臨近,需要回訪我們資助過的彝族家庭,瞭解他們這些年來發生的變化,爲製作一部紀錄片,積累素材。才臨時決定帶攝影師上山去拜年。碰巧遇到幾個搞影視的朋友專程從馬來西亞、韓國、上海和成都來涼山採風,也想和我們結伴而行。
一、我們回訪的7個家庭
1、大涼山上第一個鄉村社工:馬海木機
我們走訪的第一個家庭是昭覺縣竹核鎮伍合村的馬海木機家。他今年57歲。上世紀90年代初出外闖蕩。那個年代,彝族青少年在城市找不到正當合法的打工機會,許多人以盜竊爲生,木機因爲會漢語,可以幫助他們銷贓。不久,同鄉的外流人員紛紛染上毒癮,他認識到再不離開他們,自己也會上癮,就跑回來了。
2001年,伍合村有一個在昭覺縣城做生意的小企業者馬曲者(黑彝馬家的頭人),回到竹核,動員各家支聯合起來禁毒,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民間禁毒協會——昭覺縣竹核爾古民間禁毒協會。馬海木機擔任這個協會的禁毒巡邏隊隊長。巡邏隊的任務是監視各村販毒嫌疑人,協助縣公安局禁毒大隊抓捕毒販,並組織吸毒人員接受強制戒毒。
同年,中央民族大學的張海洋教授牽頭申請衛生部“中英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項目辦”支持的應用研究課題:“本土知識與弱勢羣體參與艾滋病防治的途徑和模式”通過評審。
2002年寒假和暑假,我們組織中央民族大學、西南民族大學、西昌學院和涼山州民族研究所的彝族學者,深入大涼山毒品和艾滋病問題最嚴重的幾個鄉鎮進行了系統調查。在竹核鄉,我認識了馬曲者和馬海木機,瞭解到由於缺乏資金支持,他們的民間禁毒工作難以爲繼,就幫助他們申請了世界銀行的小額贈款,支持他們不僅要把禁毒工作堅持下去,還要把艾滋病防治工作納入協會的工作範圍。
2005年3月,我回涼山,創辦“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現更名爲涼山州瑪薇社工發展中心),開始籌集資金,救助受毒品和艾滋病傷害的婦女和兒童。並在竹核鄉建立第一個鄉村工作站,馬海木機就是我們發展的第一個鄉村社工,成爲我們開展鄉村工作的橋樑。
馬海木機有一個綽號,我們都叫他“木機教授”。原因是有幾個博士生到竹核來做田野調查期間,都是木機去給他們當嚮導、翻譯和深度訪談對象。包括寫(我的涼山兄弟)的劉紹華(臺灣),寫(折翅的山鷹)的周茹南(中山大學)。這次隨我來回訪的攝影師許爽,10年前就和她的同學羅豔博士,在木機家住了一個月。
2016年,木機離職回家辦牧場,併成爲德古(社區長老),參與調解民事糾紛。這兩年,馬海木機又有了一個綽號,村民叫他“烏克蘭”。因爲在爭論俄烏戰爭的各種場合,他都力排衆議,堅決支持烏克蘭。
這次到他家發現一個顯著變化,就是把房子裝修好了,而且全是新傢俱,還買了一輛轎車和一輛麪包車。他家經濟條件之所以得到改善,主要原因是他的孩子已經長大。大兒子結婚分家,常年在外面打工;大女兒嫁人得了彩禮;二女兒大學畢業在鄉政府工作;二兒子還在讀大專,學汽車修理;小兒子在讀初中。
在木機家,見到了聞訊趕來的馬海阿芝和馬海阿克,他倆原來都是我們大涼山鄉村藝術團的演員。這個藝術團是我們2006年成立的一個專門從事禁毒防艾宣傳教育的民間文藝團體,演員全部是鄉村喜歡唱歌跳舞的青少年和民間藝人。我們編排了涼山第一部彝語戲劇(噩夢初醒的山寨),走遍大小涼山的山山水水,巡迴演出了五年。中央電視臺爲此拍攝了一部專題片。
馬海阿芝也是孤兒,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到內地去了,她和弟弟相依爲命。2005年我們救助她的時候,已經12歲,送她去讀書又跑回來參加了我們的同伴教育隊,2年後加入了藝術團。藝術團解散以後,在西昌市西部村寨唱歌跳舞,開燒烤店,把弟弟供養出來上了大學。前幾年到成都的培訓學校做管理,今年回西昌辦補習學校。
馬海阿克是藝術團最小的演員,在戲劇裏面演孤兒。他的歌聲唱哭了無數人。現在帶着民工在新疆承包架線工程。他已經在西昌市買了房子,把孩子的戶口遷到西昌去上學。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兄弟姐妹有11,他們生的孩子有40多個,其中有幾個已經上大學了。
2、我們救助的第一個兒童:約哈
2005年,在竹核鄉建立工作站以後,我們做的第一項工作,是尋訪孤兒。在爾古村,木機指着一個破舊的房子對我們說:這家爸爸在監獄服刑,媽媽去世,只有爺爺帶着3個孫子。當我們推開房門,看見院子裏面坐滿了人,問她們在做什麼?回答讓我們大喫一驚。說這家有一個孩子要死了,正在準備喪事。我走進去,掀開被子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6歲,體重只有20多斤)。我問怎麼不送醫院?他爺爺說:送醫院了,但檢查就要花很多錢,交不起,就帶回來了。
我注意到這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就毫不猶豫的讓木機去公路上攔了一輛車,馬上送到昭覺縣醫院。檢查結果:極度營養不良、胸膜炎和肺結核。醫生說這樣的孩子可能救不活。我說盡一切努力吧。3個月後,孩子基本治癒出院了。後來的幾年,我們經常給這家人送去生活物資,並敦促他爺爺一定要送孩子上學。再後來,我幾次想去看望他,說他16歲就出去打工了,只有過彝族年纔回來。
這次上山拜年,我最想見的人就是約哈。因爲修高速公路佔了他家的地,得了一些補償,新修了一個不大的房子,還比較簡陋。爺爺已經去世,父親刑滿釋放回家,兩個哥哥還在外打工沒有回來過年。約哈高高胖胖,但身體不是太好,一直在服藥。精神狀況還可以,問他打工累不累,他說不累。看他這個樣子,雖然感到欣慰,但還是有一些擔憂,不知道他將來的人生會怎麼樣?
3、從孤兒成長爲公益人:勒則張勇
2005年9月,我們在孤兒比較多的布拖縣特木裏鎮,創辦了涼山第一個全寄宿制愛心班。2005年9月,我們又在美姑縣洛俄依甘鄉中心小學和昭覺縣四開鎮中心小學分別開辦了一個愛心班。後來,我們陸續在金陽縣、普格縣、越西縣和喜德縣都開辦了愛心班。隨着救助的兒童越來越多。2010年10月,在政府全力支持下,我們把愛心班的孩子集中起來,在美姑縣創辦了民生銀行紅絲帶愛心學校。2018年,在昭覺縣開辦了萬達融創愛心學校。另外,從2009年9月開始,我們每年都在涼山州民族中學等學校開辦2-3個少數民族特困家庭女子高中班和初中班。截止2024年9月,我們在涼山陪伴成長的兒童總數已經達到6000多人。
勒則張勇是美姑縣第一個愛心班的孩子。他父親去世時,才7歲,失學在家放牛。我們救助他的時候已經11歲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畢業都在愛心班讀書。他們班沒有考上高中的同學,我們把他們送到揚州天海職業學校去學餐飲和酒店服務,有的到皖江職業學校學汽車修理。學餐飲的在南京奧體中心工作了幾年,拿到大專文憑以後就回來了。學汽車修理的在安徽馬鞍山的4S店工作幾年也回來了。他們現在在美姑縣和昭覺縣開了5個汽車修理店和2個餐館。
張勇從南京回來沒有去創業,而是願意做公益,到美姑縣愛心學校當了駐校社工。現在擔任我們昭覺縣日哈鄉社工站站長,負責開展美育教育、文化傳承和婦女幫扶工作。
他已經結婚生子,妻子在布拖縣開燒烤店。但過年還是要回到美姑縣九口鄉瓦屋村的老家,精準扶貧時給他家分的二層小樓。他們勒則家是一個大家族,他有6個爺爺,繁衍到第四代,已經發展到50多人。
在涼山,這樣的大家庭不少。人力資源優勢已經成爲涼山未來發展最大的潛力。也是彝族人幫助國家解決人口老齡化問題做出的重要貢獻。
4、拾光者樂隊主唱:曲比烏里
曲比烏力從小父親就去世了,母親一個人拉扯他們兄妹幾個長大。他剛到愛心班上學時,我就發現這孩子很有表演天賦,每年都讓他參加藝術夏令營和冬令營。大涼山鄉村藝術團解散以後,我們把骨幹留下來,派到愛心班當管理員和藝術教師。教孩子們唱彝族民歌,用音樂撫慰兒童心靈。但孩子們還是更喜歡唱流行音樂,但當時彝族流行音樂中,沒有兒童歌曲,就決定給孩子們寫歌。
2014年,我請縣長把吉布尼合派到愛心學校來當音樂教師。他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會作詞作曲的原創音樂人。到學校以後,我們成立了一個瑪薇兒童藝術團,自己編寫了12首彝漢雙語的校園歌曲。2015年,參加涼山州中小學生藝術節,孩子們演唱的(祖國之子)和(春風吹)被傳到網絡上,一夜爆紅。2015年彝族年,我們在西昌市爲孩子們舉辦了專場音樂會。2016年,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特邀孩子們到北京民族劇院舉辦“瑪薇花開:大涼山鄉村兒童音樂會”。2017年,曲比烏力和連扎妹妹參加廣西衛視(大地飛歌)欄目,演唱(瑪薇)和(祖國之子)獲得年度大獎,被媒體譽爲“最牛校歌”。2017年央視春晚,吉克俊逸與曲比烏力和連扎妹妹合唱(祖國之子)。
小學畢業以後,安徽省追夢教育集團董事長朱傳海先生,把“瑪薇兒童藝術團”的孩子們都接到馬鞍山中加雙語學校去讀中學。但曲比烏力和幾個想繼續唱歌的同學,還是決定回涼山,組建了一個樂隊:拾光者計劃。邊上學邊學音樂,並開始自己寫歌。2022年,參加“中國彝歌會”獲得第一名。今年考上四川省電影電視學院,被學院選送,參加在成都舉辦的“2024原創音樂人選拔賽”,獲得年度總冠軍。他們獲獎的歌曲,就是專門爲瑪薇公益20年慶典寫的一首歌(野草)。
烏力的家在距離美姑縣城7公里的山上。他家也建有新房,但他和母親還是喜歡住在老房子裏面。在高寒山區,如果沒有火塘,新房子修得再好,也是冷冰冰的,老房子再破舊,也是溫暖的。這不僅是取暖效果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家庭氛圍和功能不同。有火塘,一家人就願意圍在一起交流,其樂融融,生活的氣息完全不同。火塘還可以做飯、燒烤、熏製食物等。在火塘邊待客接物,其實是一種儀式,參與性和體驗感很強。這些都不是電器可以取代的。許多官員不明白這個道理,把消滅土房子及火塘當成扶貧工作的目標。這也是集中安置房入住率較低的原因之一。
5、祖國之子:連扎妹妹
在曲比烏力家,遇到連扎妹妹和其他幾個愛心班的同學也來拜年。大家相約,叫上拾光者樂隊的其他成員,晚上一起去連扎妹妹家拜年。
連扎妹妹和曲比烏力是涼山家喻戶曉的一對兒童歌手。卻走上了不同的音樂道路。連扎妹妹留在安徽省馬鞍山中加雙語學校讀完了高中,去年考上了四川音樂學院,開始系統學習現代音樂知識,走上學院派的音樂之路。曲比烏力他們在四川省電影電視學院學音樂,但走的是流行音樂之路。殊途同歸,共同的目標是把彝族音樂帶上世界舞臺。
連扎妹妹也是從小失去父母,在哥哥姐姐的撫養下長大。她家住的也是新房,但大家還是願意圍坐在院子裏燃起的火塘邊,喝酒唱歌。來她家拜年的人很多,到深夜,還有一撥又一撥年輕人來,一箱啤酒,幾分鐘就喝完了。而且,讓我們詫異的是,來給我們敬酒的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小夥子也是一個比一個帥。“連扎”是一個家族的姓氏,彝語的意思就是美麗。所以,我們不得不感慨:這個家族真的是名副其實啊!
6、婦女互助小組組長:阿洛(化名)
2012-2014年,我們在默沙東基金會和歐盟的支持下,與衛生部門合作,在昭覺縣和布拖縣實施了“艾滋病治療倡導與創業扶持項目”。那時,國家雖然針對艾滋病感染者制定了“四免一關懷”政策,可以提供免費的抗病毒治療。但是,願意接受治療的人很少,願意接受治療又能夠天天堅持服藥的人更少,依從性很差。其實,中國的艾滋病治療藥物已經非常有效,堅持服藥能夠恢復健康,活到60-70歲沒有問題,也就是說艾滋病已經不是不治之症,而是慢性病。更重要的是,堅持服藥還可以大幅減少體內的病毒載量,從而降低病毒傳染的可能性。治療一個感染者就可以減少一個傳播源。
我們這個項目主要針對婦女感染者。在昭覺縣和布拖縣選擇艾滋病問題最嚴重的40個村,把村裏感染艾滋病的婦女組織起來,成立互助小組。一方面組織她們接受培訓,瞭解艾滋病治療的必要性和相關知識,並請縣醫院爲她們每個人制定治療方案。小組成員之間相互督促,相互鼓勵,堅持每天服藥。另一方面,爲了減少流動性,安心在家接受治療,我們爲她們制定了家庭創業計劃,並提供創業扶持資金。給她們發放母豬母羊,修建標準化的豬圈和羊圈,提供發展家庭養殖業的技術培訓。
3年下來,我們支持了40個村的1000多名感染艾滋病的婦女,幫助她們恢復了健康,增加了家庭經濟收入。不僅堅定了她們生活的信心和勇氣,還帶動了村裏男性感染者接受治療。
2018年6月,世界衛生組織結核病|艾滋病防治親善大使彭麗媛到昭覺縣,專程看望了婦女互助小組的成員,對她們表示關懷、支持和鼓勵。
阿洛就是彭麗媛親自到家看望過的感染者代表。她是婦女小組組長,工作積極主動,表達能力也比較強。我帶她參加過衛生部在昆明舉辦的艾滋病防治交流大會,並在大會上用彝語發言。
10年過去了,這些婦女感染者現在怎麼樣?今年9月,我們原來負責執行這個項目的團隊,回訪了幾十個家庭,得到的信息讓我們很欣慰。這次拜年安排走訪阿洛家。想親眼看看她們的變化。結果還是讓我喜出望外。
阿洛丈夫去世後,自己拉扯5個兒子長大。大兒子大學畢業在建築公司上班;老二和老四在外面打工,老三殘疾在家務農,小兒子在職業學校學護士。
阿洛家是我見過裝修最好,也是最乾淨整潔的農村家庭,許多城市家庭都不如她家。不僅政府給她建的房子裝修維護的很好,她還花20萬,爲她那個殘疾兒子修建了二層小樓。政府和社會組織對她的支持,讓一個瀕臨死亡的婦女,發生了誰也想不到的變化。
7、瑪薇少兒藝術團團長:黑惹日者
我們最後走訪的家庭,是黑惹日者家。他今年18歲,在讀初三。他也是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撫養他們5個孩子長大。我們救助他的時候已經10歲,還在山上放羊。這個孩子也很有天賦,在日哈鄉中小校愛心班讀書的時候,加入瑪薇兒童藝術團。他學什麼會什麼,民歌、口弦、月琴、馬布、吉他,樣樣都會。他們的藝術教師吉木子烏,乾脆先把他教會,再讓他去教其他同學。
昭覺的這個瑪薇兒童藝術團,2017年,獲得四川省中小學生藝術節音樂組第一名。2018年,快手總部在日者家組織了3天的彝族年直播活動,還把他的照片做成公益廣告,張貼在北京國際機場。
2019年,他們全家從古裏峽谷搬遷到昭覺縣城的安置小區,住上了單元樓。母親在城裏做生意,哥哥、姐姐和妹妹都在外面打工,他和弟弟在縣城上學。爺爺和母親很喜歡城市的生活,不再像過去那樣勞累啦!
講述這些家庭的故事,不是想證明我們這個公益機構作出了多大成績,而是想說明一個道理:涼山的貧困落後,不是彝族人懶惰,不思進取,而是缺乏發展條件。只要給予他們公平的受教育機會和就業的機會,同樣能夠發展起來,過上幸福的生活!
還想說明的是,幫助這些家庭的不僅有政府和社會組織發揮的作用,還有全國各地成千上萬的家庭和主動承擔社會責任的企業。沒有他們捐出的善款和付出的愛心與擔當,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我們創作並唱紅的第一首彝漢雙語校園歌曲(祖國之子),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這也是在少數民族地區開展公益活動的社會組織,爲築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打下的最堅實的基礎。
二、歷史、現實與未來焦灼在一起的美姑縣
四川滇黔桂四省區彝族共同追溯的人文始祖叫“阿普篤慕”。大約在春秋時期,他在茲茲普烏(雲南昭通),統一彝族各部,建立地方政權,逐漸強盛起來,開始向四周拓展。大約在東漢時期,古侯和曲尼率領兩大部落,從雲南渡過金沙江進入涼山,在美姑大橋會盟以後,分散到涼山各地。現在涼山各地的畢摩,在念指路經,把亡靈送回祖界的時候,都要經過美姑。由於地處大小涼山腹地,外來文化衝擊較少,美姑縣保存的彝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最多。因此,被稱爲“古彝聖地•非遺之都”。
本來這次沒有打算考察美姑縣的非遺文化,但幾個隨行的朋友都想去看看彝族傳統民居,就帶他們去了。
10年前,爲了修建彝族建築特色的愛心學校和兒童希望之家,我邀請香港、北京和成都的建築設計師,對涼山彝族的傳統建築進行過初步考察。發現涼山彝族的傳統建築是一種沒有辦法歸類的獨一無二的建築形式。而且,這種建築形式還在獨立發展和創新的過程中。
1、擁有新老兩種彝族民居的企業家:達則木鐵
美姑縣巴普村六祖的達則木鐵,從他爺爺開始就靠販鹽致富,修建了一棟非常漂亮的夯土木結構的建築並保存至今,室內還有很多老式的彝族傢俱。改革開放以後,他的父親開始做生意,成爲當時美姑縣的首富。把美姑縣氣象站的土地買下來,修建了三棟新式彝族民居。他家的新式彝族民居與老式彝族民居的區別是把夯土牆換成了磚牆,把木瓦換成了磚瓦,但內部還是傳統的穿鬥式榫卯結構,全部建築不用一顆鐵釘。
達則木鐵作爲彝族富三代,大學畢業以後回來繼承家業,正在設計建造彝式酒店。
2、德古之家:海來醫生的彝族民居
美姑縣民間德古文化協會會長的海來醫生,也是先富裕起來的人,十幾年前就耗資100多萬,在村裏修建了一棟莊園式的建築。圍牆四個角建有碉樓,主體建築用大石條築基,內部結構也是穿鬥木構架,室內有很多木雕。他還把家訓格言用彝文雕刻在木牆上。充分反映出彝族人的審美情趣和價值取向,也彰顯出彝族民間自主構建現代性的能力和決心。
據我所知,目前美姑縣已經新建了七八棟這樣的建築,西昌市也有幾棟,我們在昭覺縣日哈鄉修建的大涼山鄉創驛站也是類似的建築。目前,美姑縣的彝族建築已經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3、火塘邊聆聽“庫史牛牛合(過年謠)”。
在曲比烏力家,我們比較完整的聽到了一種瀕危的非遺音樂,彝語義諾方言區民歌中最獨特的“庫史牛牛合”,就是過年時才能唱的歌。二人對唱,講述人生美好的事物,祝福各家日子越過越好!
涼山州列入國家級、省級和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音樂類遺產多達數十種。牛牛合只是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義諾民歌”中的一種類型,其它還有“希喜牛牛合(婚禮頌)”、“阿古合(喪葬曲)”、“古吉合(情歌)”、“牛博合(勞動歌)”和“阿依合(童謠)”。
烏力早就告訴我,他母親會唱很多牛牛合,沒有想到他嫂子和堂兄也是非常優秀的民歌手。烏力雖然已經是一個歌星,但在彝族民歌方面還需要繼續學習。只有根植於民族文化的土壤,音樂的道理纔會越走越寬。
4、隱居在深山裏的攝影師:李東
李東是一個高級工程師和企業家,十幾年前棄商搞攝影和寫作。他以拍攝在廣州的非洲人出名。4年前,離開廣州,到美姑縣當支教老師。支教1年後乾脆就不走了,在美姑縣井葉特西鄉的一個小村子裏,租民居隱居起來。一邊寫小說,一邊拍攝記錄村民的生活和儀式。
見到他的時間,他已經與村民融爲一體,不僅給村民拍照片,還幫助村裏修理飲水和用電的管線以及各種電器。村民結婚、做宗教儀式都要請他參加,過年殺豬,也會送肉給他。已經快60歲高齡,還堅持以山地自行車代步和運輸,每週往返幾十裏去縣城購物。
其實,他不是隱居,而是在嘗試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居住在山裏,用網絡與外界聯繫,很多喫的和用的東西都是網購來的。拍攝的照片和視頻也是通過自媒體傳播。這樣不僅可以逃避城市的喧囂和紛爭,還能夠享受山裏的寧靜與祥和。更重要的是能夠親身體驗山民的傳統生活,包括人心、人情、儀式、信仰和勞作。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切換和對比,尋找AI時代,人類最理想的生活狀態。
上個月,我帶國內外6所大學的教授到美姑縣考察,參加了一場彝族婚禮和一場畢摩儀式,他們無不爲大涼山完整保存下來歷史文化資源所觸動。浙江大學的吳高嵐老師說:涼山就是一面鏡子,與城市生活相映照,可以折射出現代文明存在的很多問題。
三、大涼山發生的整體性變化
作爲一個行動人類學學者,歷時20年,在涼山開展社會實踐和公益創新,目的是想通過行動研究、社會倡導和政策開發,減少被邊緣化族羣在劇烈的社會轉型和文化變遷過程中付出的代價,探索重建生態家園和精神家園的可能性。
這次上大涼山拜年,不僅看到了這些個體和家庭的變化,還對這個區域的整體發展有新的觀察和感悟,欣喜和焦慮並存。
1、發展的煩惱:交通擁堵
一上公路,你就會感受到近年來大涼山發生的最大變化,那就是車輛越來越多,道路越來越擁擠,從州府西昌市到縣城再到各村組,越往鄉村走越堵。這種現象前所未有。在我們的印象當中,城市越大交通越擁擠,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在中國最欠發達的地方?其實,這是發展的必然性與文化的特殊性共同造成的結果。
一是精準扶貧以來政府把鄉村公路全部硬化了,汽車可以開到農戶家門口。封閉隔絕的大涼山,打通了連接外部世界最後的障礙,開始融入全球化和大市場。
二是買車的農戶越來越多,運輸不再需要人背馬託,人情往來車接車送已成常態。農戶買的車大多數是轎車和越野車,農用車、拖拉機和摩托車也很多;
三是彝族過年的禮俗變化不大。第一天殺豬,第二天和第三天要去拜年。而拜年的關鍵詞是“背肉”,把肉、煙、酒、糖送給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老丈人、父母、舅舅、姨媽等家裏最親的人。現在過年的時間越來越統一,大家都趕在11月21-22日這兩天去拜年,所有的車輛都上公路了,而且,村級公路都是單行道,交通怎麼可以不擁堵。
2、農戶的經濟狀況確實得到了改善
十多年來,涼山一直是媒體關注的焦點,爆炸性的新聞很多。讓公衆印象深刻的自然是涼山的貧困和落後。精準扶貧已經結束4年,貧困問題是不是真正得到了解決?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據我觀察,大多數農戶不僅有錢買車,各種消費都在升級。過年回來,農村青年穿的衣服和抽的煙比我還好。縣城和鄉鎮上開的酒店、餐館、超市越來越多。搞室內裝修的民居也越來越多,地板、吊頂、沙發、席夢思牀和各種電器正在普及。
目前,農戶的收入主要有三個來源:一是外出打工能夠掙錢回來的人越來越多;二是農產品特別是畜產品銷售收入越來越多;三是政府發放的各種補貼越來越多,農村低保、孤兒補貼、特困兒童補貼、種糧種草補貼、寄宿制補貼、營養午餐、公益性崗位工資等確保了低收入人羣的基本生活。
3、人口素質得到全面提升
涼山彝族鄉村貧困長期持續的主要原因是文盲和半文盲數量龐大。15前,平均受教育年限只有4年。2009年才完成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精準扶貧又採取了9+3政策,初中畢業以後,再讀3年職業學校。更重要的是,只要考上高中都能夠讀大學,農村的大學生越來越多,幾乎每個家庭都有孩子在上大學。現在涼山每年有4萬人考上大學,這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口結構和發展基礎。
人口素質提升帶來的另外一個顯著變化就是就業率大幅上升。30年來,涼山之所以社會問題層出不窮,青少年犯罪率高、毒品氾濫、艾滋病高流行、失去父母依靠的兒童越來越多,都是因爲農村青少年缺乏受教育和就業的機會導致的後果。農村彝族青年只要接受過初中以上教育,進入城市就沒有了文化障礙。如果接受過大學教育,在城市生活和就業都可以遊刃有餘。
這次讓我們感觸最多的就是彝族年輕人的變化。首先是乾淨整潔,穿着時髦,與城市青年已經沒有多大差別;其次是女孩都學會了化妝和美顏,加上彝族人優秀的遺產基因,姑娘們一個曬一個的靚麗,讓人目不暇接。與此同時,彝族人的淳樸、善良、知禮、重情、尊老、愛幼的品質與城市內卷、躺平、斷親、抑鬱、不婚、不孕等亂象形成鮮明反差,凸顯出傳統教育的價值和意義。
隨行的朋友沒有想到,大涼山還能夠保持這麼濃郁的過年的氣氛。沒有喝過那麼多過年的酒,沒有聽過那麼多祝福的話,也沒有見過那麼多熱情好客的年輕人。
唯一讓我感到困惑的是,穿彝族服裝的人越來越少,包括中老年人。一想到日本人和韓國人也只是在參加隆重的儀式活動時才穿民族服裝,心裏也就釋然了。
但是,彝族少年兒童受到的傳統文化教育越來越少,文化斷層危機日益凸顯,這是我們不應該忽視的問題。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發展的血脈和根基,是不可再生的最寶貴資源,是人類創新發展的源泉活水。保護文化多樣性是全人類共同承擔的歷史使命,也是中國政府締結的國際公約的基本原則。
我訪問過8個國家,在30多個民族地區做過人類學田野調查。沒有一個民族不爲自己喪失的文化痛心疾首,追悔莫及。中國的現代化不應該是一個消弭文化差異的同質化過程,而是一個保持區域和民族文化特色的過程,是各地區各民族能不能自主構建現代性的根本問題。
目前,我們正在發起月捐計劃,倡導“平民慈善,人人公益”,支持我們持續開展“搶救涼山瀕危文化,推動非遺進校園”活動,希望有更多朋友參與進來!
“道不同而不相悖,萬物並育而不相害;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下所以爲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