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駐地會變,但華人永遠不會在這個行業中消失。」

撰文:Anderson Sima,Foresight News 執行主編

東長治路上藏着雷士德工學院舊址,修繕後的禮堂保留着哥特式風格,斑駁的石壁正對着 320 米高的白玉蘭廣場。

10 月 17 日,連續舉辦了十年的上海區塊鏈周從外灘 W 酒店移步至此舉辦。上午 9 點 20 分一到,在場外攀談的人羣不約而同擠進了禮堂,吸引他們的是一位「神」一般的人物——以太坊聯合創始人維塔利克·布特林(Vitalik·Buterin)。

主持人致辭結束,Vitalik 的臉出現在大熒幕,觀衆席在歡呼聲中亮起了閃光燈,人們對這位 30 歲的天才與億萬富翁感到好奇。

聽衆對演講中的 Vitalik 拍照 圖源:萬向區塊鏈實驗室

但一個不起眼的細節是:自 2019 年起,這位區塊鏈領域的精神領袖再未踏入中國內地,即使這裏曾是以太坊(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區塊鏈生態網絡)最重要的樞紐。

當 Vitalik 的身影不再出現於上海和北京的街頭。與之相對應的是,中國內地的區塊鏈生態正在走向衰落。「這是遺憾的事實。」Conflux 聯合創始人張元傑告訴 Foresight News。

野蠻生長與全面禁止

起於 2008 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一年後神祕人中本聰發佈比特幣白皮書,自此區塊鏈與加密貨幣逐漸成長爲一個金融科技領域的創新產業。

通俗來講,區塊鏈(Blockchain)可以指採用了分佈式記賬法的網絡數據庫,代幣(Token)是維護這個賬本安全以及運行規則的附屬經濟系統,也就是全球熱議的加密貨幣(Cryptocurreny),在國內,往往它被稱爲虛擬貨幣,也有些地區用數字貨幣指代。

在財富效應的刺激下,野蠻生長的比特幣經歷了三輪牛市,迄今總市值站上 1.3 萬億美元,相當於扎克伯格率領的互聯網平臺 Meta。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前三輪牛市的高點,內地政府都選擇對「虛擬貨幣」進行降溫處理。

2013 年 12 月份央行等五部委發佈(關於防範比特幣風險的通知),首次對比特幣進行了定義,文件稱比特幣不具有與貨幣等同的法律地位,不能且不應作爲貨幣在市場上流通使用。

到了 2017 年,正值 ICO 狂熱,9 月 4 日中國人民銀行、中央網信辦、工業和信息化部、工商總局、銀監會、證監會、保監會七部門發佈(關於防範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禁止非法從事代幣發行融資活動,稱 ICO 本質上是一種未經批准非法公開融資的行爲,涉嫌非法發售代幣票券、非法發行證券以及非法集資、金融詐騙、傳銷等違法犯罪活動。

在兩輪嚴厲監管後,虛擬貨幣 ICO 熱潮開始降溫,第一批國產加密貨幣交易所開始清退或退出中國大陸,人民幣直接購買加密貨幣的時代正式結束。

但除了 ICO 外,加密礦業與交易所業務在中國大陸繼續蓬勃發展,一度佔據全球半壁江山。包括以太坊創始人 Vitalik、幣安創始人趙長鵬等業內人士都活躍在中國市場。

到了 2021 年,加密貨幣迎來新一輪牛市,中國政府對加密貨幣的監管力度隨之升級,並達到歷史之最。9 月,國家發展改革委等部門發佈關於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要求各地全面清楚虛擬貨幣挖礦活動。

同期,中國人民銀行等多部門聯合發文(關於進一步防範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首次規定境外虛擬交易所提供相關虛擬貨幣服務同樣依法追究責任;個人炒幣違背公序良俗,相關民事法律行爲無效。

自此,虛擬貨幣相關產業開始全面退出中國大陸。

彼時全球規模最大的三家加密貨幣交易平臺幣安、火幣、OKEx 都在 2021 年迅速宣佈暫停中國大陸的用戶註冊,並開始逐步清退現有用戶。

許多小型的本土交易所則選擇直接關閉業務,無法在高壓的監管環境中生存。除了以清退爲主的火幣,其他離岸交易所紛紛關閉北京上海的辦公地點,最終落戶新加坡與迪拜。

礦業方面,中國曾一度是全球比特幣挖礦算力的主要來源,以雲貴川爲代表的水電礦場和以新疆內蒙古爲代表的火電礦場合計佔據了全球比特幣算力的 60% 以上。

隨着 2021 年大規模取締比特幣挖礦,礦工們紛紛將設備搬遷至哈薩克斯坦、美國、加拿大等地。上游的礦機龍頭生產商比特大陸與嘉楠耘智也將業務重心全面轉移至海外,至此中國加密礦業也完成清退。

金融原罪:非法集資與洗錢

中國政府對加密貨幣採取了嚴厲的監管措施的背後,是其本身所具有的金融特性在中國大陸地區,大多涉及了監管禁區。

從過往的監管文件中可以看出,中國人民銀行及其他監管部門認爲,加密貨幣炒作活動的擡頭會造成市場動盪,並滋生賭博、非法集資、詐騙和傳銷等違法犯罪活動。通過嚴格禁止虛擬貨幣的交易活動,中國政府旨在保護國內金融市場的穩定,防止系統性風險的擴散。

繼 P2P 之後,虛擬貨幣也成了非法集資的重災區。根據央視網報道,2018 年 5 月,一款號稱由前 Google 員工和某跨國公司員工聯手打造而成的虛擬幣錢包 Plus Token 在網絡上悄然出現,打着區塊鏈技術的幌子,Plus Token 以高回報爲誘餌,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裏席捲了全球 100 多個國家和地區,參與人數超過了 200 多萬人,涉及金額 400 億元。2019 年 6 月,該平臺正式跑路。

此外,中國政府長期以來擔憂加密貨幣被用於洗錢、逃稅和其他非法金融活動。加密貨幣的匿名性和去中心化特性,使其成爲犯罪分子逃避監管的重要工具。在各地的金融違法犯罪中案例中,其洗錢工具基本都與加密貨幣相關。

以今年 4 月英國發生的最大洗錢案爲例,據財新報道,一名華裔女子因涉嫌洗錢罪被英國法院裁定有罪,案件涉及至少 6.1 萬枚比特幣,據悉,這些資金源自天津 430 億人民幣的詐騙大案。該女子涉嫌幫助天津詐騙案的主謀錢志敏,將大量比特幣轉換爲有形資產。

而洗錢直接威脅到了國家的資本管制權,Conflux 聯合創始人張元傑告訴 Foresight News,「隨着加密貨幣的普及,部分投資者可能利用其跨境流動性,將資金轉移至海外。而政府擔心這會削弱國家對資本流動的控制,導致境內資產流失。因此,限制虛擬貨幣的交易也被視爲防止資本外流的重要手段。」

同時,由於加密貨幣市場本身存在極大的投機性,價格波動劇烈,吸引了大量投機者的參與。中國政府認爲,這種投機行爲不僅會損害普通投資者的利益,還可能引發金融市場的混亂。因此,監管機構要求嚴格禁止虛擬貨幣的炒作行爲,以防止市場被過度投機行爲擾亂。

新加坡社科大學教授李國權告訴 Foresight News:「中國政府選擇的是在野草叢生的時候必須要把‘炒作’等亂象打壓下來,這對於保護投資者來說是極其重要的部分,對此我非常贊同。」

談「幣」色變,全面萎縮

在當前的高壓監管下,多位專家學者告訴 Foresight News,現在國內區塊鏈已經出現了「談幣色變」的刻板印象。

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肖颯告訴 Foresight News,2017 年 -2022 年這段時間內我國先後經歷了 ICO 遍地開花、打着加密貨幣、元宇宙、NFT、數字藏品等名號行詐騙、非法集資之事的時期,導致後續我國監管機關對加密貨幣採取了嚴管、嚴打的態度和措施,因此「談幣色變」現象確實存在,也的確阻礙了區塊鏈技術在國內的發展。

在對虛擬貨幣強力打壓的同時,中國政府大力支持聯盟鏈的發展,希望藉此推動區塊鏈技術在金融、供應鏈、政務等領域的應用。然而,現實情況卻並不樂觀,聯盟鏈的發展並未達到預期效果。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金融科技法研究中心主任鄧建鵬告訴 Foresight News,「國內因爲在金融監管領域要求較嚴格,所以國內發展公有鏈存在政策上的障礙。原因在於公有鏈往往要發幣,通過代幣作爲經濟激勵。因此,不涉及代幣的聯盟鏈或者私有鏈是國內首選,但聯盟鏈私有鏈相對而言創新生態就比較有限,透明度也成問題。」

儘管中國擁有衆多的聯盟鏈項目,如百度的超級鏈、螞蟻集團的螞蟻鏈和騰訊的區塊鏈技術服務平臺等,但這些項目的實際落地應用卻極其有限。中國在區塊鏈領域的專利申請量位居全球前列,但在具體應用上卻顯得乏力。很多企業僅僅是將區塊鏈作爲一種營銷噱頭,而非真正的技術解決方案。

阻礙聯盟鏈發展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於其中心化程度較高,這與區塊鏈的去中心化核心理念相悖。此外,聯盟鏈技術在處理數據隱私、安全性和系統互操作性等問題上仍然存在諸多挑戰。這導致許多企業對採用聯盟鏈技術持觀望態度,使得其在市場中的普及率和實際應用率低下。

隨着中國對區塊鏈和加密貨幣行業的監管逐漸收緊,全球區塊鏈行業的融資和交流重心也在發生轉移。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開始將目光投向海外,在新加坡、香港、美國、中東等地尋求資本支持與業務發展,而中國則逐漸淡出這一領域的中心位置。

根據加密資產管理公司 Galaxy 發佈的 2024 第三季度加密貨幣行業投融資報告,Q3 加密行業共獲得 24 億美元融資,總部位於美國的公司吸引了全部風險投資資金的 56%,英國佔 11%,新加坡佔 7%,香港佔 4%。中國內地的投融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緊隨而來的是創業公司減少和從業人才驟減。儘管區塊鏈技術曾一度在高校中風靡,但隨着行業的監管趨嚴和就業機會的減少,越來越多的學生開始對區塊鏈行業持觀望態度。

Bright 是復旦大學區塊鏈協會的會長,他告訴 Foresight News,「從全國高校來看,只有頭部城市的高校擁有區塊鏈相關協會,核心會員中最終選擇區塊鏈行業的也屈指可數」。他以復旦區塊鏈協會舉例,每年願意接受區塊鏈行業 Offer 的畢業生可能不超過 10 位。

未來何去何從?

9 月 28 日,2024 清華五道口首席經濟學家論壇於在北京舉行。財政部原副部長朱光耀在演講中提及加密貨幣,並罕見地稱要重視其研究。

「它確實有負面影響,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它的風險和對資本市場的危害,但是我們必須要研究國際上的最新變化和政策的調整,因爲他對數字經濟的發展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方面」。 朱光耀回顧加密貨幣的發展,過去十多年來美國一直認爲加密貨幣對國際反洗錢、國際反恐融資有巨大的破壞力。

朱光耀以美國和特朗普爲例介紹了不同的加密貨幣監管政策。他稱「加密貨幣價值的劇烈波動對國際金融市場有巨大的衝擊,但今年,美國的政策發生了重大的演變。特朗普競選黨綱明確列入加密貨幣,他還公開,‘我們必須擁抱加密貨幣,否則中國就要取代我們’。美國證監會也批准了 11 支比特幣 ETF 在股票市場和期貨市場的上市。而在新興市場國家、金磚國家中,俄羅斯、南非、巴西、印度也都有所動作。」

中央財經大學教授鄧建鵬持有相似的觀點,他告訴 Foreisght News:「虛擬貨幣領域確實存在很多違法犯罪現象,但是我覺得這成爲阻礙區塊鏈在國內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我覺得國內發展受到阻礙的主要原因就是監管者可以進一步深化對區塊鏈的認知以及當前國際上對區塊鏈甚至區塊鏈金融的接受程度,然後考慮在政策上可能需要適當調整的角度,而不是單純談幣色變」。

「虛擬貨幣在內地有很多地方涉及一些違法犯罪行爲,或者說成爲某些違法犯罪行爲的工具。同樣在美國、香港地區,包括在歐洲,或中東迪拜等地,也存在與之相關的違法犯罪行爲。但是,作爲犯罪的工具多種多樣,比如世界上用於洗錢與販毒最大的貨幣工具就是現金美元,但是我們不可能因此而禁止美元的流通。所以,我們需要從多角度重新審視、思考加密貨幣。」他補充道。

 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肖颯也表示,目前國內區塊鏈生態發展最大的挑戰就是合規問題,在(9.4 公告)(9.24 通知)等規範性文件依然有效的當下,對於加密貨幣生態的建設在合規性上就存在問題,這樣一來,DeFi、RWA 等相關項目開發的空間都非常有限。

對於內地的區塊鏈從業者來說,一貫的高壓監管未來是否有可能改變?上述採訪對象均表示短期內很很難。「我覺得在至少未來的 5 年之內,比較難以看到這個改變。」鄧建鵬稱。

後記

深圳的羅湖口岸離香港銅鑼灣時代廣場大約一小時車程,地鐵 70 分鐘。在銅鑼灣的街頭,遍地的虛擬貨幣 OTC 實體商店讓前來考察的鄧建鵬感到驚歎,「香港邁出了勇敢的一步,但需要在控制加密貨幣相關風險的基礎上推進 Web3 的發展」,他稱。

在香港選擇大力擁抱虛擬貨幣之後,不少創業者與公司再次回到了鄰近的深圳,這裏交通便利,人力成本與生活成本遠低於相連的香港。

Conflux 聯合創始人張元傑告訴 Foresight News,迴流的小團隊們分散於深圳各處,默默地參與着全球區塊鏈生態。他稱:「辦公駐地會變,但華人永遠不會在這個行業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