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的歌厅工作,杨壹形容自己「厌倦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人生走入了死局:像父母一样在工地,就不能陪在家人身边;想要回县城组建家庭,月薪两千显然难以负担;稳定的、收入满意的工作,不会向这个没学历、没技术的年轻人开放。匮乏、绝望,加上一无所有的决绝,滋生了极大的欲望。尽管连续折损本金和贷款,杨壹始终无法停止对暴富的幻想。
2021 年的夏天,杨壹第二次炒币,亏损两万多。这使他产生了畏惧之心,「就感觉怎么玩都是输。」 他删除了所有的币圈好友和交易软体,决心不再炒币。当时他没想到,自己退圈后不久,传说便诞生了。
在币圈,「凉兮」 几乎无人不知。这个名字总和三个数位绑在一起:519、1000、1000。「519」 是指2021 年5 月19 日的虚拟货币暴跌事件,资料显示,当天爆仓总额达到62.8 亿美元,约合404 亿人民币。这天,在无数人弃仓逃生的同时,凉兮拿着1000 元本金,用高倍杠杆滚仓到1000 万人民币。当时他17 岁。所有人都没想过,抓住这波历史性大跌的,会是一个孩子。初始资金1000 元,这几乎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开局门槛」。手持千元入场,成为千万富翁,凉兮实现了这个近乎荒诞的可能。
尽管现在凉兮身上的千万收益已变为负债,但至少在那一年,他得到了一切。暴富、流量,几个交易软体的创办人接连给凉兮送出梦想基金,奖励他「越挫越勇的精神」。就在一个又一个刺激中,杨壹的决心不断松动。
跳杆与镰刀去年,他来到上海跟着朋友跑外卖,也是为了钱,他听说「一个月能挣两万」。这是他离开县城后去过的第一个大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外卖员像蜜蜂一样跑来跑去。
杨壹在上海送外卖时拍下的,他觉得照片里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各自忙碌又井然有序」他二月来,跑得不够快,没赚多少钱。四月上旬被封控,一房间里十个人,从早到晚地在美团抢菜。骑手们提前解封后,他和朋友住在桥洞,全城送菜。五月他把业务跑熟了,很少再超时。六月,他攒下了些钱。欲望也许就是这时找上来的。「去那边就见识到更富有的生活。」 杨壹停顿了下,「感觉差距太大了。」
上海让他对更好的生活产生了向往,跑外卖和干工地都磨损身体,不是长久之计。环顾身边的途径,只剩下炒币,一个可以被他自己抓在手上的跳杆。六月下旬,杨壹第三次开启自己的炒币之路。第一天投入了五千,没成。手头还剩有跑外卖攒下的两万,是他全部的积蓄。
为了钱,他在封控期间四处奔波,出租屋回不去,他和骑手朋友们在公园或桥洞过夜。为了更多的钱,杨壹咬咬牙把它们扔进去。挥霍的速度超过他自己的预料,两天过去,他亏得只剩下饭钱。他很伤心,本打算到此为止,又觉得「要搞就搞大的」,于是伤心转为一种决绝。
恰逢手机里的一个网贷软体突然额度暴涨,他先是借了五万,后面又借了三万。事情发展到这里已很难停下,他继续下载别的网贷软体,最终借了十三万多。7 月1 日,杨壹花光了这笔钱。上午十点半,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废」 字,宣告这场博弈的结束。期间他有想过停下,最后还是被自己说服,觉得已没有退路可走。
他总害怕收手后的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大波动,收手便会后悔,不如把翻盘的希望押在下次开单里,直至搏击到最后,连手头用来吃饭的700 块钱,他也会投进去。「本来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才会想要去搏。」 他说,「我越没有那个机会,就越狂热地想给自己创造机会。」当炒币成为一场财富游戏,大部分人的动机,都是希望通过它发达。
他们不知道闪电网路是什么,不懂得比特币的分叉,又如ICO 是哪三个单词的缩写。这些未能理解区块链本质的普通投资者们狂涌进市场,成为炒币「擂台」 上最原始的搏击者,同时也是匿名助推比特币升值的被迫害者。爆仓多次后,杨壹现在也承认,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入场,就是等着被割的韭菜。「我们都知道自己是韭菜,但还是想在狮子里面抢肉吃。」 他把自己逗笑了。
「抢不到肉,汤也行。」何处寻出路去年他欠贷十三万,催收的打电话打到了家里。父母这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已走上另外的轨道。对于这个小镇家庭来说,十三万负债并不轻松,母亲第一次为他哭了,杨壹心里难受。他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安心回到工地上班,家人为他凑够了那笔钱,解除了债务。但杨壹不想一直呆在工地上。
他辍学出来已有六七年,光是工地上的日子就占据他近五年的青春。「工地太危险了。」 他边说边叹气。前年,他在一对兄弟包下的工地上做工。上一分钟,工头的哥哥还在和他聊天,下一分钟,塔吊上的木板滑脱后掉到对方头上,人没了。高得可怕的塔吊,容易出事故的运货车,工地上的钢筋与坑洞,都让他想逃离这里。
在日记里,杨壹这样写到:工地是我这辈子的归宿了吗?不会的,等我把伤治好了我还会再出来的。哪怕遍体鳞伤了,我也不想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今年他二十四岁,准备在工地干到过年,至于明年的打算,杨壹掰着指头给自己数出:工地、进厂、跑外卖。「但这三个都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