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樊嘉 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博士生、Eurybia研究员
前言
在《重塑组织》一书中1，Laloux 将人类历史上的组织范式归纳为五种颜色，并对其各自特点进行了深入分析（详见图 1）。其中，青色组织被视为未来新组织的理想形态，具有分布式决策（Distributed Decision Making）、自主管理（Self-Management）、进化性使命（Evolutionary Purpose）等特征。如果说书中对青色组织的描述尚处于理论层面，近年来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DAO）的兴起，则代表着青色组织理念的前沿实践。那么，DAO 是否已然完全步入青色光谱？这种组织范式“新”在哪里？在治理过程中面临何种挑战？当前有哪些应对治理困境的策略？本文旨在对这些问题进行简析和反思。
图1 五种组织类型光谱
（注：自下而上依次为红色组织、琥珀色组织、橙色组织、绿色组织、青色组织）
蓬勃兴起：DAO是什么？有哪些特点？
DAO是一种植根于加密货币和区块链技术的新兴的数字组织范式。专业数据分析平台DeepDAO显示2，截至2024年8月，全球已有超过5万个DAO被建立起来，其治理代币持有者超过1000万，集体金库的数额超过210亿美元。毫无疑问，DAO已经形成一场规模宏大的全球社会实验，展示出重塑人类组织和协作方式的巨大潜力。
尽管学界和业界尚未对DAO定义达成共识，目前的讨论主要围绕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和自主性（Autonomy）这两个核心特征展开，并重点关注技术和治理两个层面。在技术层面，分布式存储的区块链技术以及能够自动执行决策的智能合约（Smart Contract）是最常被提及的特征3-5。 区块链不仅为DAO的运转提供了去中心化的基础架构，也为智能合约的部署提供了技术支撑。秉承“代码即法律”（Code is Law）的理念，DAO把基于共识的社区规则以代码的形式部署在区块链上，一旦满足决策执行的特定条件，代码就会自动执行而无需人为干预，从而体现出决策执行的自主性。一个常见的例子是，当多数成员投票赞成某个有关资金分配的提案时，智能合约便会自动将资金转移至对应的区块链账户。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许多复杂决策无法编码为程序规则，并非所有决策的执行都会使用智能合约。
在治理层面，去中心化体现在决策权由全体成员共享和决策过程的民主性。共享决策权，顾名思义，指的是将决策权从少数代理人（Agent）手中分散至全体成员。根据DAO的社区规则，全体成员都有提案治理权，即提出社区提案、参与提案审议的权利。更具特色的是，每个DAO都会发行治理代币（Governance Token）以保障成员共享投票权。治理代币作为一种兼具激励和治理双重属性的虚拟货币资产，由全体成员共同持有，用于对提案进行投票。决策过程的民主性是指DAO在围绕提案进行集体治理时，遵循协商式和投票式民主的基本原则。在一个典型的DAO中，完整的决策流程包括：在社群中形成提案，在公开论坛上审议提案，以及在投票平台上进行提案投票（详见图2）。除此之外，自主性在治理层面的含义较为模糊，不少研究将其解释为成员自主参与（Participant Autonomy）。这通常被视为去中心化治理的结果——在经济收益共享和民主文化的双重激励下，DAO成员自愿地、积极地参与到社区建设的过程中。
图2 典型的DAO中完整的决策流程
（注：星号表示必要步骤，括号中是常见的治理平台）
此外，DAO将成员聚集起来，旨在实现其特有的组织目标。DAO有很多种类型，如投资类、社交类、媒体类等（见图3）。尽管具体目标因类型而异，总的来说，DAO兼具盈利和实现可持续性社区的双重目标。前者要求DAO在动态变化的加密市场中为其代币持有者创造利润，而后者则强调实现社区共同利益（Common Good）的重要性。事实上，对社区利益的重视被认为DAO与其原生概念——去中心化自治公司（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Corporations）的根本区别6。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将DAO定义为：一种基于区块链、智能合约和加密货币技术的组织形态，其决策权由全体成员共享，社区成员自愿参与基于提案的民主决策，旨在实现商业盈利和社区共同利益。
图3 DAO分类及项目举例
事与愿违：逐渐显现的治理困境
尽管拥有振奋人心的愿景和先进的组织理念，过去几年DAO的治理实践却充满挑战。许多组织虽然以DAO命名，但其去中心化的程度参差不齐。总体而言，被广泛讨论的问题主要包括：
决策权中心化趋势。许多研究发现，DAO社区的发展呈现出寡头趋势，随时间推移，投票权和社区治理权重新回到了少数人手中。从代币分布上看，DAO中的治理代币逐渐被少数“鲸鱼”（Whales） 或某些投票者联盟（Voter Coalition）控制7，因而产生投票结果被少数人操控的风险。在组织结构上，DAO成员在提案管理权限上形成不同等级8，一些象征着权力中心的机构逐渐建立起来，如委员会（Committee）、中央理事会（Central Council）9。这虽然有助于提升管理效率，但也带来了权力过度集中的风险，使得保证权力核心的决策透明度和外部监督有效性成为新的挑战。
选民冷漠和较短的生命周期。治理过程中的低参与率是DAO面临的最严峻问题之一，尽管成员被赋予参与治理和决策的权利，绝大多数成员并没有参与到提案审议和投票过程中10，至少三分之二的成员表现消极11。 此外，多数DAO的生命周期很短12，根据Rikken等对1635个DAO的统计数据13， 如果以6个月没有新提案作为DAO解体的标志，其平均存活时间仅为18个月。因此，如何设计有效的激励机制，以提升成员的参与率，进而实现组织的可持续发展，成为DAO治理者面临的重要难题。
商业利益与公共利益的平衡。无论是从个人还是组织角度，DAO都需要权衡商业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存在的潜在矛盾。在DAO中，许多成员只关心短期商业回报，而不关注组织治理，导致“搭便车”（Free Rider）问题频现，这与拥有长期愿景的DAO建设者之间存在冲突。从组织层面看，若追求生产效率和商业价值增长，可能需要集中化的权力结构，以提高组织的决策和运作效率；而强调公共利益则需民主化的组织结构和决策机制，确保成员平等参与和信息透明，但这又可能导致决策过程缓慢。因此，DAO需在商业利益与公共利益之间找到动态平衡，通过合理的治理结构和决策机制，实现生产效率、商业价值增长和公共利益维护的协调统一。
破局之道：实现可持续治理的策略
整体而言，DAO仍处于其成长期和探索期，在不断试错中前行。为应对决策中心化趋势带来的治理问题，投票机制被重新设计。 在“一币一票”（One Token One Vote, 1T1V）的基础上，提出了多种新型投票模式，典型代表有二次方投票（Quadratic Voting）、法定人数投票（Quorum Voting）、基于声誉的投票（Reputation-based Voting）等14。此外，为了提升成员的参与度，许多经济激励和分配的治理模型也被提出和实践，例如，DAO 通常会通过赏金、权益池、奖励、小费和雇佣合同间接地将代币重新分配给成员和更广泛的社区。然而，即使用户被重新赋权，仍然难以保证所有人都参与每项决策。因此，许多DAO开始实施委托投票（Delegation Voting），即成员可以将投票权委托给自己信任的成员，这被视为DAO对于流动性民主（Liquid Democracy）的最新实践。
然而，也需要意识到，仅凭改进投票机制并不足以解决 DAO 的治理问题。在DAO的决策过程中，确保决策沟通与协商的有效性是一项不可或缺的重要挑战。实际上，相较于传统组织，DAO的决策权分散于不同成员之间，因此提升成员间的沟通机制显得尤为重要，并且有望为DAO带来更可观的组织收益。具体来说，提升成员沟通机制的实践方向至少涵盖三个层面：增强决策沟通中解决冲突的能力、保证成员沟通过程的平等性、提高沟通协商的质量与效率。通过围绕社区提案展开的公开讨论，DAO成员能够共享信息、交流意见、凝聚共识，进而形成社区规范（Social Norms）和集体价值观4，以实现DAO社区的可持续发展。
写在最后：对DAO的审视和反思
DAO承载着人类对于更好组织形态的最新期望和想象，它直击人类传统协作方式的问题和的痛点，有望对组织治理机制进行革新。然而，显而易见的是，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鸿沟，在可预见的将来，DAO达成其组织目标的过程不会一帆风顺，甚至有可能衍生出新的问题。
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并非DAO独有，而是贯穿整个组织演化史的一种普遍现象。无论技术如何进步，组织面临的根本问题始终在于如何实现和维持有效治理。如果治理机制不能从根本上改进，青色组织的理念或许仅仅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任何诸如平等、自由、民主之类的普适价值，都有可能沦为概念上的陷阱。此外，历史经验一再表明，组织早期的愿景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出现偏差，例如，社交媒体从开放互联演变为平台垄断，开源社区被商业资本所掌控，非营利组织走向商业化，诸如此类的案例屡见不鲜，似乎组织的发展始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任何组织设计都并非完美，治理过程中的权衡与抉择才是组织应对可持续发展挑战的关键[15]。不同组织形态各有利弊，彼此之间是共存关系而非相互取代。如果将去中心化和自治程度视作光谱，历史上的各类组织，以及同一组织的不同发展阶段，都处于这一光谱的不同位置上。所以，DAO并非解决所有组织治理问题的终极答案，相比追求建立一个完美的DAO，我们更应该思考和探索一些实际问题：在何种情况下需要以DAO的方式组织人员？DAO的边界究竟在何处？在DAO中，哪些决策适合“集思广益”，哪些又需要“一锤定音”？尽管这些问题可能没有标准答案，真正的DAO或许也从来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但理想主义者可以欣慰的是，DAO所追求的核心价值观，才是推动人类组织形态持续优化的真正动力源泉。
引用来源
Laloux F. Reinventing organizations: An illustrated invitation to join the conversation on next-stage organizations[M]. Nelson Parker, 2016.
https://deepdao.io/organizations
Hassan S, De Filippi P.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J]. Internet Policy Review, 2021, 10(2).https://doi.org/10.14763/2021.2.1556
Ellinger E W, Gregory R W, Mini T, et al. Skin in the game: The transformational potential of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s[J]. MIS Quarterly, 2023, 48(1): 245-272. https://doi.org/10.25300/MISQ/2023/17690
Singh M, Kim S. Blockchain technology for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s[M]//Advances in computers. Elsevier, 2019, 115: 115-140.
DAOs, DACs, and On-chain Org Design: A DAC Manifesto,https://operator.mirror.xyz/6SGQA4dsexVJM6K44ypb_hP9PgHr39Tv_EIvD7hQSQo
Sun X, Chen X, Stasinakis C, et al. Voter coalitions in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 (DAO): Evidence from MakerDAO1 2[J]. 2022.https://doi.org/10.48550/arXiv.2210.11203
Understanding Discourse Trust Levels,https://blog.discourse.org/2018/06/understanding-discourse-trust-levels
Alawadi A, Kakabadse N, Kakabadse A, et al.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s (DAOs): Stewardship talks but agency walks[J]. Journal of Business Research, 2024, 178: 114672.https://doi.org/10.1016/j.jbusres.2024.114672
Liu X. The Illusion of Democracy? An Empirical Study of DAO Governance and Voting Behavior[J]. SSRN Electronic Journal, 2023.https://doi.org/10.2139/ssrn.4441178
Bellavitis C, Fisch C, Momtaz P P. The rise of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s (DAOs): a first empirical glimpse[J]. Venture Capital, 2023, 25(2): 187-203.https://doi.org/10.1080/13691066.2022.2116797
Peña-Calvin A, Arroyo J, Schwartz A, et al. Concentration of Power and Participation in Online Governance: the Ecosystem of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s[C]//Companion Proceedings of the ACM on Web Conference 2024. 2024: 927-930.
Rikken O, Janssen M, Kwee Z. The ins and outs of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s (DAOs) unraveling the definitions, characteristics, and emerging developments of DAOs[J]. Blockchain: Research and Applications, 2023, 4(3): 100143.https://doi.org/10.1016/j.bcra.2023.100143
Voting Mechanisms in DAO,https://wiki.fintechlab.unibocconi.eu/wiki/Voting_Mechanisms_in_DAO
周雪光. 组织社会学十讲[M].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3.